73下 茫茫雪地叩问三生 幽暗酒馆推心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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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与快乐地活着是两件事,很多人的一生比不过猫狗的欢快;存在与美丽地存在,亦是两种境况,很多人的一生比不过蝴蝶的轻盈。右手用锄头挖个坑,左手在里面洒三五粒种子——包晓星正在祖坟边种烧汤花。为了不影响他人种地,她把种子全洒在了坟头后面。春来绿油油一片、夏来紫红绚烂的光景她似已饱览,所以才嘴角弯弯、一个人笑。
  
  种完花,她用铁锨重新平整地面和坟土。正忙活着,晓星听见了小龙和小麦叫喊打闹的声音,她扶着铁锨朝俩人望去。原来小麦撒娇要吃酸枣,小龙在山坡边上用树枝敲打风干的枣子,小麦在地上挑拣有肉的大个头。少男少女的笑声和吵闹被风吹散了,四方的丘陵沟壑、荒草众生皆在偷听他俩的小情话。
  
  “下雪啦!”小麦在坡地里尖嗓子大喊。
  
  “爸爸,下雪啦!”哈哈扔下自行车在上一台地里又跳又叫,维筹跟在后面抽根烟看着儿子。
  
  小麦伸开双臂望着天张大嘴——吃雪,小龙一下子在后抱住了小麦,转了两圈,然后两人喘着大气呜呜哈哈地呼喊。
  
  “下雪了!”包晓星自言自语。
  
  “今天晚上雪大了咱俩打雪仗?”小麦提议。
  
  “滚个大雪球砸死你!”小龙孩童一般憨憨地比划。
  
  “你敢!”小麦说完朝小龙的肩膀重重打了一拳。
  
  小龙两手抓住小麦的拳头,然后后退一步,使出全劲将小麦拉动。女孩于是围着男孩跑起圈圈来。刹那间,铜铃般的笑喊声为苦闷的秋冬山谷点燃了星火。
  
  “爸爸我要骑车!我要骑车!”
  
  哈哈想让自己的自行车在土地里飞奔起来,维筹于是在后面使劲地掀着车子,车轮陷入黄土停着不动时,维筹便用大脚掌踢儿子的屁股,哈哈捂着屁股咯咯傻笑。
  
  如果可以,包晓星希望自己的全部后代能像他们一样,过一种自由自在、不被劫持、没有焦虑的生活。
  
  如果可以,包晓星希望自己百年以后也能埋在包家的祖坟里,在某个风花雪月的午后或黄昏,有人拿着锄头和铁锨,千里迢迢只为她扫墓修坟,并心怀喜悦地在她的坟后种一片紫色的烧汤花。
  
  新新一代决意留在乡村的年轻农人们,他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他们认为每一天的夕阳均是无与伦比的,他们生来富有定见、不随波逐流,他们的意愿是自由、快乐、不受束缚、不被影响地度过一生,他们认为朝九晚五的生活是对生命的打压和贬低、克扣和浪费。
  
  新新一代的农人们无所事事的时候被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所包围,当忙起来的时候又生出一种可见硕果的成就感,他们被自我驱动,他们全权地决定自己的意志和行动。在城市化的今天,他们被城里人看作是无所作为的、没有追求的、穷极无聊的;可在他们眼中,城里人是局促狭隘的、千篇一律的、执迷无用功的、不会欣赏也不懂享受大自然的。新新一代的农人认为城里人的一生更像是机器上没有情感的轴承,不停地转,不停地转,直到死去的那天,然后下一代重复着上一代,继续旋转,不停地转。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在旋转,他们的旋转是由老天发起和主持的,唯一的区别是旋转只是他们生命中的一小部分,而且是可供给快乐的一部分。
  
  是什么给了小麦这样新一代农人们如此的自信和定见?
  
  无非是劳作本身的自由和快乐、劳作环境的舒畅和风趣、劳作时间的优雅和从容、吃住行上的随心所欲和健康自然,以及劳作之外如放暑假一样的漫长休养期。新新一代的农人拥有和外界、城市关联的窗口,他们丝毫不故步自封而是隔岸观察城里的各种动向。所以,他们知道储蓄,学着让每年的种植达到最大收益,努力研究周边的教育和医疗,让自己保持进步的状态。他们是乐观的、主动的一代农人,他们是最值得敬佩的一代农人。
  
  包晓星望着下一台地里的小麦和小龙,仿佛看到了这般年纪的自己和钟理。那时候他们被一股巨大的洪流所牵引,不约而同地决定去城里打拼,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前后对比,满面羞惭。包晓星真希望自己当时能有定力留在乡村,而非远赴南国成为他人。更羞惭的是,她在所谓的奋斗中失去了自己,失去了快乐的本能和意愿,失去了自己曾经构架的人生意义,而那美其名曰的奋斗说白了就是买到房子,如今得到房子的她失去的太多太多。
  
  当社会阶层晋升的阶梯在三四代以内根本没有爬上去的可能性时,那么,包晓星宁愿自己像小姑、堂哥、表弟那样活着,她希望自己的孩子雪梅和学成像小麦和哈哈一样每天带着笑脸和自信,而非城市通用的表情——焦虑与忧郁。包晓星后悔了。
  
  幸好,她只是后悔,而非遗憾。
  
  许是天黑了,雪花显得又白又大、又纯又美。众人皆不急着走,在地里上各自玩了起来,如平日一般。这玩闹,为何对晓星来说珍贵而罕见?被感染的她嘴角一直在笑,笑得僵硬了,却不知为何而笑。没有具体理由地感到幸福快乐,这是造物主留给乡村的最大武器或砝码。雪花很大,方圆寂静,地上仍然留不住雪神的痕迹。包晓星向天祈求这场雪下得越大越好、越大越好,她渴望大雪能留住她,期盼这场大雪成为她人生的分水岭。她已然遏制不住地在脑海中勾画自己在白雪皑皑的包家垣如何如何了。
  
  银装素裹的高原之美城市从不曾有。冬雪落在沟壑中,山谷深处别有洞天;冬雪落在麦场上,零落的麦堆成了精灵的城堡;冬雪落在村头的大树上,麻雀窝里从此住上了一群蓝精灵;冬雪落在巷子里,蒿草开出晶莹剔透的花朵;白雪落在家门前,老桐树、苦楝树、洋槐树个个身着银袍;冬雪落在院墙上,土墙成了一幅写意的抽象画;冬雪落在瓦檐上,瓦缝里的狗尾草化成九尾狐仙摇曳的一尾……
  
  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城市之状,拥挤、单调、聒噪、臃肿、强势、突兀,何美之有?反观乡村,处处皆自然,自然即为美。厨房灶火的烟气路过瓦上柿子树的枝杈,眼前人间处处白气蒸腾,原来包家垣也是一片神仙福地。
  
  衣服湿了一层,脚冻得发麻发木,包维筹担心儿子感冒喊着回去,晓星恋恋不舍,终将离开,临走时她背对祖坟朝四方拍了不少的雪景、高原、丘壑。小麦和小龙跟在最后,今年的第一场雪让两个年轻人格外兴奋,空旷无人之地何需束缚,两人在雪原上放肆地奔跑、大喊。好似年轻了二十岁,晓星高兴地仿佛自己也在奔跑、大喊。
  
  “呜——对面的山头有人吗?”小麦双手作喇叭状朝对面的山头喊。
  
  “呜——我是一只狼!羊在哪儿呀?”小龙喊完,回声荡漾。
  
  “啊——谁在说话呀?”哈哈在前也合手大喊,喊完朝大哥哥大姐姐笑。
  
  包维筹左肩扛着农具右肩扛着自行车,嘴里叼着烟,用身体在笑。
  
  “呜——猫头鹰,哥们儿你在哪儿呀?”江小龙一字一字地向山谷中问话,那声音隔着五里路也听得见。
  
  “啊——雪下大一点!再大一点!”小麦蹦蹦跳跳朝天召唤。
  
  “雪再大一点!”哈哈学姐姐的话。
  
  “老天爷,你在线吗?”
  
  “千里耳,你听得到吗?”
  
  ……
  
  众人稀疏地走成一排,跟西天取经的队伍一样。悠悠然地回到家时,地上已经一层白了。包晓星推开自己的家门,众人在门外等着她,因为她脚上穿着父亲留下的一双旧布鞋。感谢这旧布鞋,给了她再一次回家的机会。
  
  换了鞋,包晓星从后院往门前走,经过家里的农具、儿时的手推车、父亲留下的草帽、母亲的纺线车、灯绳子、房门、马褂、窗户、柱子……终于,她出了家门。恋恋不舍,终有一别。心中的情感被年岁压抑,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安静、那么平和,安静而平和地望着维筹将家门用新锁子重新锁上。
  
  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后一次回家了吧。
  
  还是女人敏感,也许,无家可归的心情亦只有小麦明白。包晓星换个鞋用了将近二十分钟,小麦早看出了她眼中的伤感,提议道:“星姑,要不你今晚睡在这儿吧,我跟小龙先回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这里呆一晚上呗!”
  
  按约好的众人本要去大哥家吃晚饭,可能小麦觉着人多不便,于是说出了这句。无论如何,小麦说出了包晓星的心里话——她舍不得这样离开包家垣。可是明天上午要去钟家湾,下午去大姑妈的丧事,而返程的车票在后天中午,她还没有陪够年迈的小姑。女人犹疑不决,两眼望着哈哈沉默。
  
  “咋?星姑你今晚是要去姑奶那边睡吗?我妈早把炕收拾好了,等着你呢!”维筹有不舍,挽留。
  
  “姑你今晚在这儿睡,明早八点我过来接你,然后咱去钟家湾,最后去南郭村——怎么样?”小麦问。
  
  此时此刻,包晓星完全不知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小姑那边舍不得,包家垣她更舍不得。最后,她听从心意点了点头:“成。”
  
  “小麦,你俩也去呗,家里晚饭好了,准备了一大桌呢。”维筹挽留同辈的亲戚小麦。
  
  小麦执意要走,晓星随她,于是目送两人离开包家垣赶往碾桥村。如愿以偿,包晓星特别高兴,终于可以在包家垣逗留一晚了。晚饭后晓星想去看雪景,大嫂找来一双厚厚的棉靴子给她穿上,二嫂取来二哥的军大衣给她披上,包晓星武装成大熊一般出门了。因为有雪,天黑了并不暗,天地间明晃晃的,晓星一个人慢慢踱步出了村,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个好奇的小人儿——哈哈。
  
  “姑奶奶,你去哪儿呀?”哈哈吹着小手问。
  
  “麦场上。来,咱俩一块儿!”晓星回头伸手,哈哈趁势跑上去拉住了姑奶奶的手。
  
  两人牵手穿过小巷,绕过一米粗的皂荚树,穿过曾经的柿子园,到了东边的打麦场。原先阔大的打麦场现在一大半被征用了,剩下的边角成了晓星今晚的游乐园。她拍了拍哈哈身上的积雪,给小孩戴好帽子围紧围巾,然后伸手去接轻如羽毛的白雪,不停地接。哈哈学着大人的模样,冻得又跳又叫。
  
  早年碾压麦穗的石碌轴竟然还在,晓星少女一般踩在上面转了几圈,然后跳下来在麦场上小心翼翼地奔跑——天呢,自己竟然还能跑起来!女人乐得轻声笑,好像回到儿时,好像发现了一个新自己。南边的泡桐树粗得惊人,晓星抱也抱不住,仰望巨大的树冠,女人不由地想要许愿。早年打麦场西边有丛月季花,因无人打理月季花的主干长得比胳膊还粗,晓星拉着哈哈到处小跑,可惜并未找到月季花的影子。
  
  蒲公英、牵牛花、仙人掌、扫帚草、地梢瓜、马齿苋……打麦场上的造化之秀,如今何在?无花果、酸枣树、核桃树、石榴树、构树……那些引发一代代孩子们组团寻宝的动机,如今消失何方?老柳树、香椿树、火梨树、白桦树、桑树、榆树……文明之前的老树,今还残留几棵?喜鹊、啄木鸟、鸽子、黄莺、八哥、乌鸦、信天翁……树上自由的天使,是否已然绝了踪迹?黄草蛇、野兔、刺猬、蟾蜍、蚰蜒、屎壳郎……那些有故事的主儿,如今身居何处?
  
  一粥一饭皆明了,一草一木多昂然,守着爱与美的世界,细水长流、恩爱白头——过去的时代像戴着美瞳一般,让包晓星无比眷恋。夏日的午后在自家的树荫下、凉棚里摇着蒲扇、吐着西瓜籽,冬日的午后坐在花池边晒着太阳喝喝茶、拌拌嘴。老小孩老小孩,两人老了老了还能互相取乐,你逗逗我我骂骂你,如此过完一生,死有何恐!即便一个人先于另一个人离去,剩下的人守着另一个人的灵魂,继续努力生活,不让两人的小世界垮掉——屋里要利落清爽、饭菜得精致有味儿、田里要生长收藏、生活须优雅有韵——奔着这个目的,留下的人余生定不悲凉。劳碌和丰收总是充实的、温暖的,生机勃勃的蔬果和庄稼总是喜悦的、圆满的。对世界付出爱,世界便馈赠爱。
  
  包晓星幻想着自己的晚年——她和钟理的晚年,在包家垣的晚年,亦如这些年幻想的同款晚年。说穿了,她依然是个农二代,在老朽时,惟愿落叶归根。这幻想并非源自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仅仅是一个在外游子的诚心所向。
  
  幸福是每个人心里画的一个圆圈,踏进了幸福之圈便坐享幸福,出去了即便寿、富、贵、安、乐,自己也感知不到幸福的存在。幸福很飘渺也很简单,幸福常被西方人当成一门学科去研究。包晓星为这无用功忙了半辈子,却不能让自己幸福,更不能带给儿女自在快乐。作为母亲,她自觉失败。地上的雪已经一层厚了,踩上去没有声音却有了厚度。真想给儿子堆个大雪人,学成到现在还没见过雪花呢!
  
  “成成?成成?学成?”
  
  “哎。”
  
  “叫你下来写下来写,你怎么老上去呀!”中年人高声里压制着不满。
  
  小孩没说话,对话陷入寂静。
  
  改换语气后,中年人继续说:“上面光线太暗,对你眼睛不好,你干嘛在上面写作业呢?赶紧下来!”
  
  “哦。”小孩喏喏地回答。
  
  没多久,钟学成抱着一摊本子和书下来了,打开铺子门口的灯,趴在妈妈原来辅导他作业的柜台那儿继续写。钟理这才满意了,盯着学成的小背影,怒气渐散。
  
  为什么他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发火呢?说来怪又不怪。
  
  自从这几个月他们夫妻感情彻底冷淡、铺子停了生意、晓星不再过来、雪梅去了重庆之后,儿子学成很少在一楼写作业了。不仅是写作业,连玩也很少在一楼玩。有时候明明知道儿子在铺子里,却压根看不见人、听不见声,特别是前段儿儿子去富春小区住了一段儿之后再回铺子,整日如戴了指环的隐形人一般。小孩越是这样,钟理越不满易怒,他必须得让孩子出现在他眼前才觉得顺心顺意、合情合理。父亲想看见儿子,再正常不过了,可是钟理却不懂自己想看见儿子是因为他深爱着他,更不懂儿子为何总是避着他。
  
  当然是害怕了!
  
  学成这一年格外地怕爸爸,特别是妈妈不来铺子、姐姐上大学、爷爷上班以后,只要是和爸爸独处在五米之内,小孩天然地生出一种恐惧来。一颗心提着,两双眼斜瞅,像宠物洞观主人一般时刻紧盯爸爸。只有当看不见且听不见爸爸的时候,这种恐惧才会自然解除。爸爸这段时间对自己特别好,似乎好过了爷爷,但是他多变的情绪、忽好忽坏的脾气、过去对自己的打和骂,让小孩望而生畏。永远!永远地,他提放着爸爸,害怕他两眼忽然犀利,害怕他挺起身子,害怕他大声说话,害怕他伸手打他。
  
  钟理觉着自己已经很努力地改变了,他在努力戒酒,努力变得温和,努力关心儿子抚慰儿子,可是学成老是回避他。这种看不见所爱之人的愤怒、勒令儿子出现在他视野之内的强迫症,像猛兽一样随时会冲破牢笼。他在控制自己,他想做个合格的父亲,他想像寻常父亲一样哄儿子睡觉、陪儿子吃饭、辅导儿子写作业,然后期待儿子也像寻常儿子一般黏着他要抱抱、朝他撒娇、跟他嘻嘻哈哈地说话,可是没有。每见儿子在他面前耸着肩膀侧着脸地警惕他,钟理心疼,同时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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