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中 永别深圳揪心难言 送走心肝如同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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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零年一月六日,星期一,农历腊月十二,己亥猪年丁丑月戊申日,节气为小寒。今日宜搬家、装修、开业、结婚、入宅、领证、开工,忌安床、安葬、上梁、破土、解除、纳畜、伐木。
  
  早上六点,老马撕完老黄历,照例,抽水烟、送走仔仔和英英,叫醒漾漾伺候她穿衣起床,送她进幼儿园,然后自己去周边小村里吃早餐,最后回到家里听秦腔。近来老马爱听《雁塔寺祭灵》,听了好几遍才懂,越懂越听着有味儿。
  
  “唐明王出京来天摇地动,满朝的文武臣送王出京。头戴上交天翅百鸟朝凤,身穿上折皇袍外锈白绫。腰系上蓝玉带八宝糌定,足蹬上虎皮靴下坠金钉。打一把皇罗伞把王罩定,随带着保驾官名叫赵忠。大太监怀抱上玉玺大印,有宫娥和才女齐搭彩声。有为王坐车撵用目细奉,车撵上四个字天下太平。打坐在车撵上往前行走,耳听得内侍臣禀王一声……”
  
  “唐明王进寺来悲哀伤痛,哭了声武迎春阴魂当听。自那年河南省干戈未定,有为王挂了帅御驾亲征。过潼关王将你一人带定,还朝来王封你昭阳正宫。朱云飞他父女害你性命,为王我吃酒醉全不知情。酒醒后长随官对王来禀,王才知把梓童三绞丧生。为王我得凶信悲哀大痛,王一直放大声哭到五更。转面来把赵忠一声呼唤,你何不替寡人祭奠皇灵……”
  
  上午十点,包晓星化上淡妆、穿上裙装前往农批市场,与旧日相好的街坊们道别。对门的张大姐、隔壁的小郭媳妇、卖兰花的巧姐、批发瓜子的宋大姐、卖香料的李姐、割羊肉的大胖、卖锅碗的老王……包晓星一家一家地走,真诚地向这些年来和她聊得来的、关系要好的、彼此关心的、习性投缘的、出行作伴的、生意合伙的邻居们道别,一一说明她为何要走、回老家后干什么、孩子怎么样了、往后怎么上学、娘俩住在哪里、承包土地种什么……
  
  邻居们起先听了她要回老家,多半唏嘘怜悯,可听到回老家搞承包以后,又生出些希望和兴致来。认识的人们私底下一合计,打算中午合伙请晓星吃饭。一来晓星在市场里人缘好、脾气好从不得罪人;二来她心善、能干,但凡人求她帮忙的她从不拒绝。这回要走了,二十多年的老邻居们念起她的好多少舍不得,原本七人合计请她吃饭,吃着吃着成了十一个人。门对门户对户、前巷挨后巷、低头抬头地相处了二十多年,这么一好邻居要彻底离开,席上一群五六十岁的大叔大妈们又热闹又伤感,好些有仇的此刻也因为晓星聚在了一桌,满口“二十年前”、“咱年轻时候”、“这些年谁谁谁”、“我九九年进市场”……众人好似借着送别晓星,回忆他们刚来农批市场的青春壮年岁月。
  
  一众人吃到午后两点,散场时听说钟家铺子里又聚集了很多人来看她。包晓星慌忙从饭店往铺子里赶去,一进铺子见陈旧的客厅里站着坐着好些人——矮个子抽烟的、胖大嫂说笑的、七十岁赵奶奶抹泪的、三十多小妹送别的、白大爷提着腊肉送行的……晓星一一唤过这些人,难受地再也说不出话,靠在门边掏出纸巾只管擦眼窝子。瞧着这些日夕相处五七年、十来年、二十年的邻居们过来送她,女人感慨万千。众人嘻嘻哈哈、戳戳指指地在钟家杂粮铺子里大声谈笑,满口你你我我,串着各地方言的普通话点燃了整个铺子,好似十年前那般热闹。一个小时后,晓星见场面渐冷,只说要看孩子,红着眼微微笑地送走了众人。
  
  人走了,回头再次打量这间铺子——伴了她二十三年的杂粮铺子,那味儿、那光线、那尘土、那墙缝、那旧厨房的响声、那卫生间的缺口地砖……晓星没有勇气去楼上的房间,她匆匆拉上铺子大门,快步离开了农批市场。
  
  何德何能,区区一个自己何以让那么多邻居过来送她?女人心头暖得感动,一路上边走边流泪。到家后,她整理好情绪,开始给老家的亲戚打电话,一一告诉他们她将回村生活——小姑、大堂哥包晓权、二堂哥包晓志、大表哥郭朝阳、表弟张启功……她告诉他们学成得病了需要换个环境修养,她如实说明深圳这边的铺子开不下去了,她表态她要回家搞承包种杂粮……女人如此清澈明白,如此坦诚无私,没有给自己留余地,更没有给自己留面子。
  
  忙到晚上七点,包晓星出去买晚餐,回来提着热乎乎的晚饭走在最熟悉的路上,观望一群妇女们在音乐声中缓缓起舞,包晓星不觉间看呆了。路边的广场上每隔二三十米便有一堆跳舞的人——跳健身舞的、跳民族舞的、跳华尔兹的、跳踏歌舞的;有六七十岁一堆的,有四五十岁一堆的,也有大杂烩几百人的。好笑的是每堆里均有一两个男性,好比男权组织在这队伍里的间谍一般。
  
  晓星刚开始看得欣喜,后来愈看愈悲,又不知为何而悲。离别,绝不至于在看到广场舞时泪流满面。前段儿给学成看病心太累,这几天打包身子累,她早走不动了,提着买给儿子的晚餐,在一堆堆的广场舞边上憨憨傻傻地逗留观赏,时而鼓掌。火热的、卖力的、柔美的、温婉的、节奏超快的、动作敷衍的……每一种舞姿皆令她触动。路过一群大爷在路边长椅上练习吹笛拉二胡,她忍不住驻足,听了好久的二胡。那胡音像极了自己的心声,此时此刻与这座城市那般格格不入。
  
  激情澎湃的音乐节奏,像极了城市的心跳;呼啸而过的公交地铁,如同城市的呼吸。起起伏伏的楼房,好似孩子手里的积木;星星点点的灯光,是海底沙亦是穹顶星。那高楼顶上的橙色灯饰,彷如人间仙宫;那纵横交错的车流红灯,好比颠倒的流星雨一般。晃晃悠悠、迷迷糊糊、飘飘无力、魂不守舍,一路沉浮,包晓星到家时已经八点多了。彼时妹妹和学成爷爷早到家了。
  
  “哎呀姐你终于回来啦!学成是不是还没吃饭呀?我跟他爷爷怎么问也不吭声,急得我俩哎呀!”晓棠一见姐姐满口着急。
  
  “没事,我去喂他。”晓星有气无力,进了儿子的房间,打开饭盒时饭已凉了。
  
  “要不要热一下?”钟能坐在床边问。
  
  “不用了,微波炉早寄回去了,厨房也没什么东西了,这样吃吧,待会喝些热水。”
  
  “那我去烧水。”钟能顾虑孙子吃坏肚子,忙去烧热水。
  
  晓星喂儿子时,学成才缓缓张开了嘴。近来不怎么好好吃饭,小孩瘦了一圈,黑黑瘦瘦的、无力无气的、沉默不语的,当妈的瞧着特心疼。
  
  “水先晾着,吃完了喝。”
  
  钟能端着一杯热水进来了,晓棠在外面收拾自己的东西,明天送姐姐走后自己也不会住这里了。
  
  “这是给娃儿买的运动服,我买的大一个号,他过两年再穿!”钟能从袋子里掏出了自己买给娃儿的新衣服。
  
  “大你一直买一直买……穿不完!你别在这上面花钱了。”晓星低声说完皱起了眉,不知该怎样说服这个可怜的老头。
  
  “知道知道,这不要走了嘛,我想着明后年不一定能见得着他,所以提前把过年的新衣服给他买好。”这话一出,两大人又开始抹泪。
  
  “我每周会打电话的,他病好了叫他跟你单聊,将来考大学的话让他考到深圳,有的是机会,大你别难过了!”
  
  晓星继续喂饭,钟能在边上看着,晓棠时不时进来扫一眼,学成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情绪或表情。十几分钟后,钟能在两膝盖之间搓了搓手,咬了咬嘴唇开口。
  
  “呐……你俩的婚姻是咋弄啊?”
  
  三分钟后,晓星放下盒饭回答:“先分着,两年后还是这样子的话,我回来办离婚手续。”说完继续冷冰冰地喂饭。
  
  “你要走了,不跟他说吗?他不找你,你找他呗,星儿你当是救救理儿吧!他再这样下去,谁知道有啥闪失呢!现在也只有你说话他才听得进去。”老人满脸卑微地哀求。
  
  晓星叹了数次,蓦地两行泪掉了下来,擦了泪,她盯着盒饭平静地回答:“我谁也救不了,我当妈的连儿子都救不了。他的心结在他,不在我。我要再跟他有瓜葛,我怕自己也活不成了。从那回转让铺子被他打满脸是血、差点瞎了之后,我对他就死心了。这些年我俩过的是啥日子、他喝了多少酒、打了多少次我和娃儿,大你是亲眼看着的。你让我救他,谁救我呀?谁救成成呀?”
  
  啜泣了几下子,晓星擦干泪又说:“要再不走,指不定多久,我也开始破罐子破摔了!现在,我庆幸我还没走到他那步,我要跟他一样了,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这句说完,晓星单手捂脸又轻声哭,老人抿嘴默默流泪,在外偷听的晓棠靠着墙亦气得淌泪。学成慢慢地嚼米饭,好似没有听到这些话似的,童真纯净的脸蛋,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晚上八点半,马桂英下班回家后,跟父亲和儿子聊了会儿天,抱了抱漾漾,最后拎着折叠床去了晓星家。这是晓星在深圳的最后一晚,她必须陪着。她俩个从初中上学要好到现在,友谊不淡于亲情,桂英没有多少分离的悲伤,只是晓得她的生活从此将失去一部分,好似人失忆一样失去一部分,好像肌肉被撕掉一块不碍事的一般。
  
  马桂英和包晓星的人生相交甚密、相处甚久。上学时她俩常分享干粮酱菜、共享零花钱,到深圳后她俩同住一屋、同穿一裤,结婚后她俩互相鼓励、互相扶持,当妈妈后一起分享生育、喂养的经验和趣事,有了二胎又开始互换小孩衣服玩具用品……最难忘的还是青春年少时、初来深圳时、苦中作乐时。这些年工作和家庭占据了她时间的大多数,与晓星约会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每每见面,必是欢天喜地的,好似与另一个自己见面一样,哪怕是想起即将见面亦是兴致勃勃的。往后没有晓星的日子里,一切如旧,怕只是添了不少残缺。
  
  这头桂英刚走,致远又回来了,老马瞧着惊讶又好笑。中年人在家里巡逻了一圈,见女儿睡了、儿子写作业、丈人看电视、妻子没踪影,于是走来问。
  
  “爸,英英还没回来?”
  
  “回了,又走了。搬着小床去星星家了,说是明天一大早要送她去高铁。你咋又回来了?”老马见致远最近找工作心不在焉的老往家里跑,不免生出一丝的不待见来。
  
  “呃……我也是想着晓星明天走,问问英英几点的车,顺便送送她。两家来往二十多年,怎么着也得送一送。”
  
  “你直接给她打电话呗!”老马这句嗓门有点大。
  
  “哦……行,我待会打。”
  
  许久无话,致远坐着尴尬,跟丈人儿子告别后,回了出租屋里。仔仔听声知爸爸走了,好事地出来问爷爷:“我爸干嘛来了?”
  
  “找你妈呗!”
  
  “我发现他俩最近好逗呀!我爸老找我妈,我妈老是不在,看着我爸孤零零地没见着人好可怜呀!找了一回又一回,跟渡情劫似的,也不知道提前发个信息问问我妈在不在家。”少年人嘲笑中年人。
  
  “哎!谁知道他一天天的寻思啥呢!”老马一叹,翻了个白眼。
  
  “问我作业也问得三心二意,三句话两句不离我妈!”
  
  “哎!跑来也没事,看着人心烦!你说你爸找工作,找了这么久没个眉目,你钟爷爷问我,爷都没脸回人家,又不好催他逼他,一催一逼你妈回头又骂我!他可好,大事没着落,为这小事一趟一趟地跑,来来回回的好意思吗?面薄不好意思住家里,在外面租房子两个月了,我看一时半会呀还是没个交代!”显然,老马对女婿找工作的事情失去了几分耐心。
  
  “爷爷你别那么说!你一会说男怕入错行、择业不要仓促,一会又说我爸还没找到工作、没个交代,到底找工作是要快还是要慢?你要是我爸爸,你多久能找到工作?”少年为父逞嘴快,也没了好语气。
  
  老马瞪了眼仔仔,见他说话口齿伶俐,无奈地长叹一声。
  
  爷孙俩僵了三分钟,仔仔换了口气软语谈和:“爷爷别叹气了,我给你倒杯茶?”
  
  老马哼哧一笑,摇了摇头说:“你呀,像七月份的苹果——外面熟了,里面没熟。你奶奶要是知道你爸爸找工作找了这么久没结果,怕不是比爷还急!”
  
  “知道!我……我不喜欢你说我爸难听话!”
  
  “你当我爱说呀!”
  
  “哎呀喝茶还是抽烟?选一样!快!”
  
  “把爷水烟袋取来吧!”老马指着摇椅的方向。
  
  仔仔蹦蹦跳跳三步合成一步去取水烟袋,取来后单膝跪着,双手举过头顶,朝家里的太上皇献烟。
  
  “皇上!您的烟——到——啦!奴才跟您点着吗?”
  
  老马一听这口纯正怪异的太监语气,蓦地拍腿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唾沫,俯仰间忍不住打他屁股、戳他额头。
  
  何致远到出租屋后,给妻子发信息得知晓星是明早九点的车八点出发,他定好六点半的闹钟,暂放下了一颗心。晚上回家,岳父不悦,致远当然有觉察。说到底,还是为工作。老实讲,岳父来家里以后,他变得更有信心了,敢于决定四十五岁出来找工作,可翁婿俩同处一屋着实尴尬,说闷闷不乐还算委婉的。
  
  岳父方才的神情,让他联想起了老人刚来家里的那段煎熬日子。说他饭做得不好、菜做得太多、肉买得太贵,嫌他软踏踏干的是女人的工作,嫌他不赚钱被老婆养着,嫌他文绉绉不像个当家人。孩子带着带着长大了、小说写着写着断片了、后勤干着干着被辞退了、工作找着找着没影子了……反反复复,在彷徨和希望之间他一个人来来回回,孤独而无力。他想见桂英,想和老婆说说心里话,想听老婆鼓励她,想在老婆怀里找些安定,可桂英近来老见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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