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下 学成大闹数学课 晓星心酸辞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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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新的一周。早上起来老马吞云吐雾,待天大亮了才起身拉开帘子、手撕黄历。今天是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农历十一月廿八,己亥猪年丙子月甲午日,今日宜结婚、领证、求嗣、修坟、赴任、破土、祭祀、解除,忌搬家、装修、开业、入宅、开工、动土、安门、安床。今天是个安稳日子,莫名高兴,睡饱烟足的老头起身给娃娃们做上学上班的准备工作。
  
  七十一岁了,每天有一大堆不可或缺的事情等着他,这种被依靠被依赖的感觉激活了老马原本死水一潭的枯朽晚年。村里老房老路老炕头、出门处处老面孔、一年到头老活计……一成不变的日子催人变老,在这里却不一样,每天皆有新的幼儿园作业、新的期末考试、新的职业问题、新的家庭问题,在这里老马见证着数不清的新鲜事,新奇多变的环境催发生命富有活力。
  
  安逸巴适的环境待久了着实不好,连他的四条黄狗都懒得激动了,眼见树上的雀儿叫唤、门口的贩子吆喝、家里的客人喧哗也不想搭理,遇见村东头的那条母狗不追也不叫,顶多扫一眼便过去了。二黄早死了,老马险些忘了。是啊,与老村长曾经形影不离的四条狗他竟然好些天没有念叨了——不,是好几个月没有提起了。享受着新生活的老马,对过去的七十年有些愧疚——一种源自背叛或抛弃的愧疚。
  
  送完三人,吃完早饭,老马照旧打开放戏的软件,今天他想听秦琼的故事,于是点了首《秦琼起解》。
  
  “历城县里把胄戴,捆绑得豪杰满脸羞。父亲早去丢咱年幼,在历城县里当快手。提起文章咱胸有,十八般武艺件件熟。一十三省拿贼寇,为民除害当班头。自那年解贼临潼口,北兵呐喊不到头。站立在高山把云瞅,青龙红猪半空游。在山东见过龙戏猪,莫见过陕西猪咬龙。青龙败来红猪胜,豪杰一见气不平。一张铁弓拿在手,搭箭先射云雾头。射红猪要把青龙救,儿行千里母担忧。罢罢罢来休休休,朋友之事一笔勾……”
  
  秦琼这出还没唱完,电话响了。是快递的,老马摸了摸兜带上钥匙手机下楼取快递。回来一看,果是烟叶,老烟鬼放下了好大一颗心。他将烟叶晒在西边的阳台上,择了一片新采的,搓成粉末以后倒进烟仓,先抽一锅尝尝味儿再说。抽完来了神采,他拨通电话想问问老二兴盛新买的烟叶是否还是当初他和黄河滩上那种烟叶的老头商定的价格。
  
  “多少?”
  
  “三十。”
  
  “哦没变啊,我还怕人家诓你呢!”
  
  “没,我一说你他就知道什么价钱了。”
  
  “哦,这人还不错,不贪便宜。”
  
  “给英英和两娃儿寄的东西怎么样?”马兴盛问。
  
  “哎我还没拆呢,刚到,我抽锅烟先。挂了电话我瞅瞅。”
  
  父子俩聊了一阵寄给孩子们的东西,临了挂电话时,老马按捺不住,拉着音问:“等哈,那个……你哥呢?”
  
  “他走了,走了好几天了。”
  
  “去哪儿?”
  
  “他说西安。”
  
  “做啥嗫?”老马轻轻地打听。
  
  “我没问。”
  
  老马一听这句,火上脑门,随即喊道:“你咋没脑子嘞?你哥出去那么大的事儿你不问问做啥哩,真是差点儿!”
  
  兴盛挠着脑门莫名其妙:“我哥想说便说,他不说我就不问,英英说问了我哥压力大,她还叫我跟屋里人(家族里人)说不要多问我大哥的事儿。”
  
  “啧!她在深圳管得上屯里?她说啥你就听啥,你个人脑子呢?”
  
  马兴盛正喂猪呢,圈里的一头母猪和几个大猪崽趴在墙上嗷嗷地叫,他一手护着装满食料的大桶一手举着智能电话,心里也火:“谁没脑子!我是不想问!我哥一天到头皱着眉,他自己愁得跟啥一样,我为啥多这一嘴呢!”
  
  “嘚嘚嘚嘚嘚嘚嘚,喂你的猪吧!一天天啥事也不知,亏你是个几十岁的人,只知道喂猪喂猪!”老马一怒挂了电话,嘴里骂骂咧咧半天不爽。
  
  马兴盛被父亲挂了电话,心里也闹得慌。现在猪肉多贵呀,屯里的猪肉价已经涨到三十五了,他这几个猪再养几个月,合伙能卖个一两万,多大的生意呀,一天两回喂喂猪然后轻飘飘地钱就来了,他能不把猪当宝贝吗?
  
  老马更恼,老二这性子跟个修道的和尚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两手不沾碎花银,不争不抢不出门,一心全在十几亩地上;门前人笑他没媳妇他挠着耳垂跟人一齐笑,两眼珠子从来瞧不见女人,平日里倒把猪羊鸡狗伺候得比人还滋润;从不愁有个娃娃为他养老送终,墙缝的指甲草开个破花他能乐个好几天,这是哪门子的心性呀!
  
  经过几天的调整,何致远重新打开电脑开始找工作。好像越是艰难的事情,越要来个几回合,第一次淌水试深浅,第二次卷起裤腿下水走,第三次遇到旋涡折回来,第四次想着搭条船,第五次决定继续淌水过去……何致远重定心神,经过几天的反思,他大概明了这一次过河要做些什么准备。
  
  投简历的空档,他计划每日开辟些时间开始读书——读教育专业的最新书籍,翻看原先的教材,读他最爱的几本古书,甚至还要读上学时老师推荐的西学书目。不可否认,几年没上讲台,自己的业务能力有些下降,好些曾经在讲台上随口拈来的片段几年未见竟也生疏,无论他的后半生做什么工作,何致远皆不愿将原先的所学所授丢掉。充实,也是一种令人心神安定的方法。
  
  伏尔泰曾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他那种年龄的神韵,那他就会有他那种年龄特定的种种不幸。”叔本华说:“如果人的前半生的特征是对幸福的苦苦追求,而又无法满足,那么,人的后半生的特征则变成了对遭遇不幸的恐惧和忧虑。”何致远看到十年前的旧书夹缝里写着这两句话,那时候他着迷是因为不懂,现在他着迷是因为历经之后的通感。越是深陷泥泞,他越要突破自己,如果继续故步自封,那么他封住的将是他的后半生。周四他约了邓仁辉去吃饭,此时朋友较之于他更甚于家庭。
  
  “真正的生活者,应该是努力过好每一天的、对每时每刻都有盘算的人。他们会制造各种惊喜,即便命运给他以厄运。”此时此刻,年近五十的何致远在破旧的小屋里双手伏案,若有所思。
  
  人类看不到自己的边界,如同鱼儿看不到鱼缸的轮廓一样。自由是一种选择,放弃自由将自己交给世俗潮流,放弃选择和思考,放弃改变和突破,那么这样的一生正如缸中鱼儿一样。社会于人的束缚由来深刻,他现在还要继续自我束缚吗?自欺的人包裹自己,将自己封藏在自己建立的假象中。何致远不想再接受虚假的东西,通过自我欺骗或是用身份角色自欺,好像人生是一场角色扮演最后却失去了自己的本色。他失去自己久矣。当生活方式机械刻板时,人们的灵魂也在一步步地机械化、刻板化或者说流水化、物化。他想找回曾经那个精神饱满的、思想活跃的、侃侃而谈、面带微笑的自己。
  
  周一一早,包晓星强硬地叫儿子起床、给他穿衣收拾书包、给他洗脸梳头,拉着他出门吃早餐,拉着他大步去学校,拉着他到了小学门口。
  
  “快进去!进去呀!成成快进教室……”
  
  晓星低声连说了好几遍,背着书包的钟学成不为所动,站在嘈杂的人潮中低头盯着脚尖。晓星掀了几下,学成朝校门内踏出多远两脚便缩回来多远。十来分钟过去了,晓星急得不行,打电话叫来班主任,班主任拉了几下,学成照旧使劲甩开了老师的手,晓星吓得赶紧道歉。
  
  “对不起张老师,他受伤了还没好,能不能……能不能我送他进教室?”
  
  包晓星面对老师语带哀求,同时将学成耳朵受伤的事情侧耳讲了一遍。张老师点点头,朝门卫说明情况,早看出名堂的门卫放行让家长进去。包晓星掐断七情,狠心拉着儿子进了教室,狠心将他按在座位上,然后狠心一句不言甩手而去。钟学成说不出话,望着妈妈离开的背影,双眼失神。总算是进了教室,包晓星放下一颗心,心绪或轻或重地赶去服装店上班。
  
  上去九点前是早读课和早操,早读课上钟学成一声不吭,握着铅笔在本子上画竖条,画了满满一页,惹得同桌和前后桌偷笑他。早操铃声一响,同学们纷纷涌出教室,独独钟学成寂静如猫、安定如兔,照旧在桌上画竖条。
  
  班主任见状走过来冲学成说:“钟学成,那你先画画吧,今天的早操你不用去了哈!”学成低头画竖条,根本无反应,老师僵了数秒,见楼道嘈杂赶紧出去带队领同学们去操场。
  
  上午四节课,前两节是李老师的数学课,后两节是班主任张老师的语文课。早操结束后,同学们陆陆续续进了教室,李老师早备好教材课件在讲台上等着大家了。铃声响起,李老师一声“上课”,同学们拉长音齐曰“老师好”,李老师回“同学们好”,继而开课。
  
  “好,那我们通过上周的学习,大家已经知道了什么是除数、被除数、商和余数,这周呢,我们学习一下两位数除一位数的除法。老师先在黑板上写三道题,大家将课本翻到第四十一页。”李老师说完在黑板的左中右部位各写下一道除法题。
  
  “第一个是整数除法,四十五除以五,在解除法前我先问问同学们五乘以多少等于四十五?”
  
  “九——”同学们稀稀拉拉地回答。
  
  “好的。那我们做除法之前,先画除法线。十位数是四,四够除五吗?”
  
  “不够——”
  
  ……
  
  李老师如此慢慢悠悠讲完了三道除法,然后擦掉黑板,又出了另外三道题,其中一道题是个位数除以个位数,两道是两位数除一位数。老师问哪位同学愿意上台作答时同学们纷纷举手,三位同学上台后,其他同学们在草稿本上作答。整个过程中,李老师发现坐在第三排左侧第一个靠墙的同学一直低着头,不举手、不出声、不答题。
  
  “好的,算完了没?第三道题目的答案是多少?我叫一个同学来回答好不好?”老师将右手在空中柔柔一划,最后食指指尖指向了钟学成。
  
  “请这位同学告诉我商是多少?有没有余数?如果有余数余数是多少呢?”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钟学成,三秒后,教室里鸦雀无声,恐是针尖掉地也听得着。所有人的等待,迎来的是深邃的寂静。钟学成低头撕着书角,不抬头、不说话、两眼直勾勾看着右手下的书角。同学们望望老师又各自相视,几十人个个摸不着头脑,眼神如出笼的小鸡一样慌乱。
  
  “你叫什么名字?”老师走过来轻声问。
  
  “他叫钟学成!钟学成!钟学成……”一群好奇宝宝们小声抢答。
  
  “请钟学成同学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李老师说完嘴角留着一抹职业笑。
  
  钟学成扣着书角,不答不应。
  
  “请钟学成同学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李老师面露怒色,双手抱胸。
  
  钟学成依旧不睬不理。
  
  周边的同学们惊呆了,竟然还有人可以这般冷静地无视老师,同学们瞅老师的脸色、眼神、嘴巴比看学成的神情还要多几秒,教室里安静如常,但一群熊孩子的小心脏早悸动起来。离得近的两眼凝视主人公,离得远的身子扭来扭曲跟不倒翁似的,那第一排靠墙的直接站起来朝这边看,生怕错过了一句话。比喧哗更能激发孩子的,是魔鬼一般的死寂,钟学成靠这一点瞬间成了班里的头号加急话题王。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李老师担心学生有病,伸手去摸钟学成的额头,想检查他是否发烧头晕。
  
  钟学成余光中扫见一只手过来,条件反射地以为老师要打他,小孩于是伸出右手快速挡住,因用力过猛两手相遇啪地一声。学生还能打老师——同学们惊呆了,个个瞪眼张嘴,小心脏跟外面工地的钻子一样——突突突地停不下来。
  
  李老师惊诧不已,直觉告诉她小孩的样子不像是情绪作祟,于是她弯下腰面对学成问:“钟学成你是有什么事情吗?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理不舒服?你……你为什么不听老师讲课呢?”
  
  一番谆谆之言,学成哪里听得进去,他跟入迷了似的不停地撕书角,一页一页地撕。
  
  “不可以撕书的!”
  
  李老师盯着学成说。
  
  见半晌毫无效果,她决定单独叫出去聊一聊。
  
  “钟学成你跟老师出来一下!这位同学你让一下。”
  
  说完老师让出过道的位置,同桌也离开桌椅,众人皆等着学成行动,他却纹丝不动。
  
  “学成同学,你跟老师出来一下好不好?”李老师说完伸手轻拍学成的肩膀。
  
  学成见状又用手背打了一下,用力丝毫不比上次轻。见老师又被打了,小朋友们嘴里纷纷呼气,啊嗷之声此起彼伏。这群不说话也能作怪的魔童,乍一看高高低低、耸肩瞪眼、张嘴挠脖子的样子像极了花果山的一群毛猴。
  
  李老师困惑地看了几秒,耐心用尽,一声叹,转身朝空中拍了三下手,依旧笑盈盈地说:“同学们,老师出去一下,大家找到第四十一页最下面的试题,找到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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