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上 骤降温老马病倒 送晓星夫妻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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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是失败最舒适又最廉价的华衣。钟理习惯了傲慢,以至于他常常不自知自己穿着一身厚重碍眼的东西。不可否认,钟理真是见不得跟他一般出身的比他过得好,除了用一张嘴站在玉皇大帝的高度对这些小人物的鸡虫得失嗤之以鼻,他还有什么武器呢?
  
  晚上十一点,跟老陶散了场,钟理一个人在农批市场里瞎转。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来农批市场的时候,觉得这里像天一样大,现在这天大的地方已经容不下他,或者说容不得他了。午夜十二点,钟理睡意全无,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双手插兜地夜游鹏城。
  
  一城人的沉睡显得一个酒鬼的痛骂格外响亮,有房有恒产者的安眠托得流浪汉的呻吟有些凄凉,酒吧里的乌烟瘴气衬得马路边的小摊贩有点滑稽,高效运转的热经济反衬得这冬月的天气格外冰凉……不知为何,钟理有些喜欢这城市的夜。可惜自己不是艺术家,不能利用或抓住他种种转瞬即逝的夜的观察和所思。
  
  “十块一盒!十块一盒!两荤两素,要不要买点?”肥胖的中年男人双眼短促地向钟理推销他的盒饭。
  
  出租车司机吃饭时的温暖笑脸、路边酒瓶被风吹动时的咕咚滚动、头顶棕榈树的沙沙摇摆、送外卖的逆向穿行、电话里向远方亲友的大声哭诉、年轻夫妻的破嗓对骂、远方野狗的疯狂嚎叫;主干道的红色车尾灯、远方大厦的紫色灯管、垃圾山的臃肿恶臭、远处夜店的虚伪喧哗、流浪猫眼中的沉默哀求、无尽路灯的过分刺眼、路边小摊贩的一身疲惫、楼群中的不眠人;还有,过街老鼠的机警与可爱、一二零急救车的急速与强势、几辆重刑车的轰隆与侥幸、昏黄公交车的空荡与崭新、风吹落叶的萧条与自由、小店铁门的生锈与沙哑、夜里下班的匆忙与无助、夜宵店的寂静与热气、风吹塑料袋的无情与起伏、地下管道的坍塌与堵塞、高空飘落的衣服与水滴、空调运转的缓慢与卡音、一轮半月的皎洁与缥缈、穿月白云的轻薄与优雅……
  
  钟理好像是这座城市的老朋友,他像观察老朋友粗狂的鼾声、深黑的颈纹、肮脏的裤脚一样观察这座城市,他想站在和城市、和夜晚、和地球平等的角度看待它们。
  
  午夜凌晨的光景带给钟理一种空的心理,不是空洞的空,而是高高在上的空,空旷的空。他看的外物越多,越容易遗忘自己,这种俯视给他一种从容和超脱。他设想自己像神一样,或者,他在模仿神明垂眼俯视众生的模样,动作上的一致有利于促进思想上的同步,他这样想。
  
  他只是不爱再将一个叫做钟理的人放进自己的肉体里,一切与钟理相关的事情他不愿再次审视,钟理关心的他不再关心,钟理在乎的他不想在乎。这个人,只想让自己过一段没有记忆、不滤时光、没有理智的空白人生——逃离城市与秩序,体验自然与空无,逃离渺小和失败,体验浩瀚和宏大——他以一种高于现实和自然的角度忽略钟理及钟理的世界,试图过一种反写实或逆写实的人生。
  
  所以,他选择夜游,夜游的男人可以是任何人。他不必过分地融入现实或需要现实,他真正需要的是月亮——远在天外的月亮、与地球无关的月亮。逐流和评判这个时代的人太多了,不需要再多他一个。
  
  找到一处可以看月亮的地方后,钟理坐下来休息。这一坐,如是往常,几个小时又过去了。
  
  “阿嚏!阿嚏!阿嚏!”
  
  三个惊天的喷嚏出口,凌晨四点,身体僵硬发麻的钟理从公园的长木椅上起来了。体感温度下降了很多,男人冷得打寒颤,他得让自己动起来以免生病。
  
  因为月亮下去了,所以现实涌了上来。
  
  不知不觉,他朝着富春小区的方向走。漆黑中一颗心犹豫不定,幸好犹豫被巨大的空压制住了。五点半,钟理敲响了自己家的家门。没错,富春小区的钥匙,他一直没有。
  
  包晓星所订的高铁是上午九点出发,起床闹钟在六点钟,此时五点半神志已有些清醒,听有人在敲门,晓星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确定敲的是自家门还是对门的门,待听清楚了才起床。
  
  “谁呀?这个点敲门。”睡在雪梅那屋的包晓棠也睡眼惺忪地起来了。
  
  “不知哎……”包晓星神色惊恐地穿好衣服去开门。
  
  走到门口,拿起随时防备的榔头,然后冲门外大声问:“谁呀?”
  
  “是我。”钟理一声深沉。
  
  晓星顿时安心了,回头望了眼妹子,眼中现出哀怜。晓棠一听是梅梅她爸,转眼害怕变成愤怒,白了个眼,无话可说,回房去了。
  
  包晓星开了门,抬起头十分意外又有点顾虑地问:“你怎么来了?你是不是喝酒了?”
  
  钟理不知如何回复,先顾看左右,然后回道:“是喝酒了,酒劲早过了。大说你要回去,我送送你。”
  
  “哦……”晓星愣了半晌,这才将门开开,示意钟理进来。
  
  “你几点的票?”钟理问。
  
  “九点的,八点到车站,七点出发。”
  
  “降温了,穿厚点。”
  
  “知道。”
  
  钟理落寞地坐在沙发上,想打量卢浮宫一样打量自己的家。包晓星开始洗漱收拾,晓棠早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生闷气——气上回钟理将姐姐打得满脸是血,气姐姐不长记性总是被几句软和话轻易说服,气姐姐提离婚了还是下不了决心,气钟理对妻对子不是个东西……
  
  六点半时,晓星差不多收拾好了,晓棠也开始准备上班了。理直气壮的女人在家里来来去去路过客厅沙发七八次,一句“姐夫”也没有,还故意在房间或卫生间频频制造出各种响声,晓棠传达的怒气喷得满屋子都是。晓星想劝也不好劝,钟理只能自己忍着。
  
  “棠儿,姐走啦!”快七点时,包晓星拉着箱子跟房里的妹妹打招呼。
  
  “知道啦!”晓棠在房里化妆,靓丽的妆容丝毫遮不住脸上的怒气。原本送姐姐的人是她,现在却换成了她最最反感的人。
  
  “你走时把门锁好!”晓星小声交代。
  
  “知——道。”晓棠语中不耐烦。
  
  包晓星背上包、提着袋子,钟理接过行李箱,夫妻俩一齐出门了。晓棠听声走了,探出头确定,待到真走了,女人坐在沙发上,摇头叹息、无可奈何。
  
  一路夫妻无话,过往的伤痛似前世非今生。晓星着急赶路,对钟理这一送,她感动,也没那么感动;钟理能有机会和晓星坐一段儿车、走一段路,他庆幸,也没那么庆幸。他俩之间可打破沉默的话题太多太多了——老头的饭菜、梅梅的大学生活、学成的数学成绩、杂粮铺周边的街坊、农批市场里的八卦、晓星的两份新工作……钟理跟晓星,外人看好像是女的做主,实际上观念极其传统的包晓星从不是那个掌握权力的人。钟理在这段婚姻里很自在,他清楚他能挽回一切,只是,他没有挽回的意愿和力气了。
  
  他不爱晓星吗?不对,他爱她,如初见一般深爱着她。他不疼惜孩子吗?不,他庆幸孩子们还没有离开他;他不感恩老父亲吗?当然感恩,他自始至终如小孩一般依赖着他的父亲。可这几年,相比家庭、妻子、孩子、社会交往、事业发展等等等等,午夜的酒、白天的觉、心底无一事的空白才是他最紧迫需要的。也许,这三样在伤害他;也许,这三样在拯救他。他也不清楚,他随己心地走,反世俗、反经验、反常规地随心走。可能是以前的他太过扭曲太压抑了,才致使今天有如此大的反弹。
  
  他的心本是黄土高原上的蓝天白云,在湿瘴的南方都市里,他天天浓云密布、动不动大雨滂沱。钟理想摆脱城市和文明、认识和常态,他想去个没有发动机的地方晾干自己湿到发霉的心灵。比如说去一个原始的小岛上,搭个茅草棚,每日在棚里听雨等风。早上和当地人一起去山上采果子、去地里挖吃的;傍晚的时候,在两棵高大的椰子树之间拉条吊床,躺在床上等夕阳被大海吞没……
  
  中年人早无兴致揣测自己在人们心里的面目已何等狼狈不堪了,老婆孩子都不在意了,他还在意一个好名声吗?可是以前,以前的二十年,他曾把名声视为他活着的唯一意义。
  
  八点十分到站以后,夫妻两依然无话,取了票行至晓星那趟高铁的等候区后,两人坐在铁椅子上干巴巴地等。半小时后,火车开始检票,晓星提着东西在人群中挪移,钟理在边上帮忙推箱子。周围等候区密密麻麻数百人,嗑瓜子的、开玩笑的、抽烟的、吃泡面面的、扛大编织袋的、哄孩子的、玩手机的、打鼾的……车站独有的情景让钟理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刚来深圳那几年坐火车往返老家的记忆,晓星也有这种感觉。他们之间,回忆太过深沉,奈何伤痛如河,阻隔了过去与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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